in those lights.

　　一本內容僅僅載述二十年青春歲月的短篇自傳，可以多有價值？

　　中國作家沈從文，擁有著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生經歷，但年輕時期的成長背景卻鮮少被提起。我們在許多簡介裡經常可以讀到，他出生於西元 1902年（民國前九年），1923 年進入北京大學旁聽並開始嘗試創作，不久便因其寫作天份結識文壇名人如徐志摩，郁達夫等，並以清新文筆和樸實雋永的田園小說，逐漸嶄露頭角在文壇佔有一席之地。讓後人津津樂道的，當然更不能不提他在上海任教時，熱烈追求校花張兆和之經過，情書裡那句「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，看過許多次數的雲，喝過許多種類的酒，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。」不知曾讓多少後人讀之感動落淚。

　　但是如果不曾閱讀他在二十多歲時便完成的自傳，我們可能不會知道西元 1902 到 1923 間的空白時光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，讓出生於軍人世家、十二歲便入伍從軍，本名沈岳煥的沈從文，為何後來會投身寫作，改變人生方向，而成為華人文壇最重要的作家之一。

　　在《沈從文自傳》裡，作者把二十載的光陰濃縮成淡然深綴的一幅畫，描繪著他在農村裡每日逃學滋事的叛逆童年，在軍旅中看遍鮮血與殘酷戰爭的少年，以及偶然如何因為一位秘書官，一本《辭源》的影響，逐漸對生命感到疑惑，對知識燃起嚮往，體會天地蒼茫而自身微眇的寂寞。這是個簡單卻非常動人的啟蒙過程，讓原本註定當凡夫俗子的沈從文，從此步向藝術世界裡的美麗哀愁。然而《沈從文自傳》終究不是單純書寫生活點滴的傳記，這些歲月軌跡在沈從文韻味獨特的文字裡，無心插柳成了這位作家極為重要的文學著作。

　　我們可以在書中讀到許多充滿血淚的真實故事：辛亥革命時屍首斷肢堆積如山的慘狀、如何對少女屍體深深眷戀的年輕男子、殘暴士兵對鄉下百姓的欺凌拷打、囚困深牢的美麗女盜與軍差短暫卻深刻的淒美愛情等等。這些來時路親眼目睹的生離死別與愛恨情仇本當充滿傷痛淚水，在沈從文的敘述裡，卻都成了西風般從容的，淡淡的，恬靜安穩的雋永光景，彷彿生命萬物原本客觀，來自虛無，沒有什麼值得歡笑或落淚，愛與恨，生與死，都能微笑放下，灑脫自然。沈從文絕不是個無情的人，相反地，他擁有非常溫暖浪漫的個性本質，但平靜淡然的寫作風格在他後來作品裡隨處可見。或許我們可以試著思索，是否就是要深刻去眷戀過，傷痛過，擁有過，失去過…才能用如此客觀的態度，親切生命中一切事物。

　　生命原本無常，但就是這樣的無常讓我們永遠想去多看些風景。在故事最後幾頁，年輕的沈從文在一場幾乎奪命的大病裡初癒，又緊接著目睹同學意外之死後，體認到世界上有太多事物還沒知道見到，悶悶的想了許多天，毅然決定從生命裡出走：「盡管向更遠處走去，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，把自己生命押上去，賭一注看看，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，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？」

　　於是，一個二十歲的生命，就此改變了。讓沈從文成為了我們所知道的沈從文。

　　我們是否經常迷失，自己所追求的是什麼，是否曾經真正對自己坦誠？二十一歲的年輕沈從文決定告別軍旅生涯而進入北京大學旁聽，二十二歲的年輕柴可夫斯基決定放棄法律而走向聖彼得音樂學院…。是的，或許孤注一擲終究有遍體鱗傷的機率，但如果讓人生從指縫中悄悄溜走，到最後，又真正留住了什麼，真正愛過什麼？或許，我們可以不認識沈從文。但我們是否曾經傾聽自己的心靈深處的真誠話語…





【補充】

　　● 《沈從文自傳》，聯合文學出版，ISBN: 957-522-012-9。全書兩百餘頁，而自傳部份佔 115 頁，後半部則為沈從文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小說作品《邊城》。

　　● 電影導演侯孝賢令人稱道的長鏡頭特色，受沈從文影響極深。侯導創作初期，作家朱天文介紹了《沈從文自傳》給他，他讀後說道：「我看了《沈從文自傳》。我發現，沈從文的世界是以一種俯視的、自然法則一般的眼睛在看。我很喜歡沈從文表現生與死的方式，生命就好像一條河流在流，不以物喜，不以物悲。我很欣賞這樣的遼闊，在裏頭找到一種胸襟、一種角度，這樣的遠觀令我的印象深刻。」這種風格在他後來的著名電影《悲情城市》中得到極大的發揮：時常靜止沒有對白的畫面，事不關己的淡然態度，去陳述一件民族永恆創痛的歷史，彷彿更加令人泫然欲泣。「我覺得我們平常看事情並沒辦法很進去的看，那是因為你自己很主觀的思維方式，所以我就想用沈從文那種『冷眼看生死』，但這其中又包含了最大的寬容與深沉的悲傷。從這個客觀的角度來拍，我覺得我的個性比較傾向於此…」